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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明衰败的见证人

□骆爽

(摘自常大林、武宁编《风雨敲书窗:〈博览群书〉百期精选》,中华工
商联合出版社,ISBN 7801005570
本书系贺雄飞主编的“草原部落名报名刊精品书系”之一种。 《博览群
书》是最权威的老牌书评杂志、是爱书人爱不释手的期刊。本书从《博览
群书》一百期中精挑细选,汇集成册,名家杰作纷呈,新秀新作迭出,值
得读书人珍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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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十几年前,我十五六岁,还是少不更事,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,读
到老舍先生的短篇小说《断魂枪》,险些把它当成一篇武侠小说来读,只
是觉得这武侠小说没有金庸的武侠小说过瘾。神枪沙子龙为什么就不敢与
前来叫板的江湖人物孙老者较量一把,自折威风,只在夜深人静之际,关
上门自练一把五虎断魂枪?

    现在我又重读一遍《断魂枪》。我不再关注沙子龙为什么不和江湖人
物切磋武功,而是为这小说的历史感所震慑--     


    神枪沙子龙的镳局改成了客栈。

    东方的大梦没法不醒了。炮声已压下了马来和印度野林的虎啸。半醒
的人们,揉着眼睛,祈祷着祖先和神灵,不一会儿,丢了国土、自由和主
权。门口立着不同脸色的人,枪口还热着,他们的长矛毒弩、斑蛇盾牌全
不管用,连同祖先和祖先的神明也保佑不了他们。--火车穿过墓地破坏着
风水。--镳旗,--大刀,--口马,--江湖智慧与黑话,义气--都像做梦似
的成了昨夜的。现在是火车、快枪、通商和恐怖,听说,还有人要杀皇帝
的头呢!


    在《现代人批判》一书中,我曾提到:“20世纪的中国文坛,能称之
为幽默大师的,只有五个半人。”哪五个半呢?老舍是其中之一个,鲁
迅、林语堂、李敖各占其一。剩下如吴趼人、章克标、柏杨、金庸……等
等凑份子,凑成了一个半。

    五个半的提法,当时也是半开玩笑式的提出。现在想想,这些20世纪
中国文学的幽默大师们,在他们的创作中,无不凝聚着一个民族的文明处
于衰败时期的真实苦痛和愤闷。鲁迅、李敖、柏杨穷追猛打民族劣根性自
不必说,谦和的林语堂先生照样在早期著作中对文明衰败时期的种种怪现
象痛恨并嘲笑不已。即使如大侠金庸,写的是中世纪的江湖神话,如果你
仔细研究他的小说时代背景,也将发现他是写文明衰败的高手。--《射雕
英雄传》写的是南宋将亡时的故事,《书剑恩仇录》、《碧血剑》、《雪
山飞狐》、《飞狐外传》、《鹿鼎记》写的都是明末清初的故事,一些反
清复明的志士在为衰败的文明苦斗。《射雕英雄传》的结尾引了一首唐代
诗人钱起的五绝:

    兵火有余烧,烟村只数家。
    无人争晓渡,残月下寒沙。

    读后让人为之气结,为之慨叹。

    我们从鲁迅、林语堂、金庸回到老舍。《二马》、《猫城记》、《老
字号》、《骆驼祥子》、《我这一辈子》、《文博士》等老舍的名篇,无
不浸透着一个文明衰败时期的酸风苦雨,糅进了衰败时期个人的不幸与民
族的悲剧。

    《老字号》中不能适应时代变化的商家,最终被兼并。《文博士》中
那半吊子留洋博士终于能在祖国的污浊河流上乘风破浪。《骆驼祥子》中
有一段写到老北京的人民看囚犯杀头,作者的愤闷和鲁迅如出一辙。这些
号称文明人的人不管是老了还是妇女儿童,都喜欢看别人被杀头、凌迟、
活埋和游街,“像吃了冰激凌一样,痛快得哆哆嗦嗦。”

    在《二马》中,老舍是怎么说的呢?“民族要是老了,人人生下来就
是‘出窝儿老’。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!一国里要有这
么四万万出窝老,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,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,便一声不
出的呜呼哀哉了!”

    《猫城记》是一篇寓言般的小说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小说锋芒所指。
迷叶不就是鸦片吗?猫人对自由的理解也不是“唯有天赋人权是不可剥夺
的!”猫人的所谓自由者是欺侮别人、不合作、捣乱--在猫城,人命贱过
树叶。“猫国里除了学校里‘没’教育,到处都教育!祖父的骂人,教
育。父亲的卖迷叶,教育。公使太太的监管八个活的死母猫,教育。大街
上的臭沟,教育。兵丁在人头上敲鼓,教育!粉越搽越厚,女子教育。处
处是教育,我一听教育就多吃几片迷叶,否则,便没法不呕吐!”

    当老舍先生写到公使的八个小妾的悲惨命运时,显然不知道而今的文
学混混儿“零度写作”的法宝,居然动起感情来了:“公使太太的一段哀
鸣,使人为多少世纪的女子落泪,我的手按着历史上最黑的那几页,我的
眼不敢看下去了。”

    面对矮人国的进攻,猫城的人还在互掐着,他们或寄望于东边的皇
帝,或寄望于那“有国家没个人”的“国家夫斯基军”,或指望着西方的
马祖大仙,文明衰败的挽歌已经吹响--


    天还是那么黑,星还是那么明,一切还是那么安静,只有亡国之夕的
眼睛是闭不牢的。我知道他们是醒着,他们也知道我没睡,但是谁也不说
话,舌似乎被毁灭的指给捏住,从此人与国永不许再出声了。世界上又哑
了一个文化,它的最后的梦是已经太晚了的自由歌唱。它将永不会再醒过
来。它的魂灵只能向地狱里去,因为它生前的记录是历史上一个污点。


    《我这一辈子》通过一个巡警的口说话。这个巡警目睹了兵变、抢
劫、贪污、腐化。而这正是一个衰败的文明应有的特征。兵们不仅抢,而
且能把一个十四五岁的捡破鞋的孩子“就地正法”,老舍借巡警之口道:
“天下要有这个‘法’,我操‘法’的亲娘祖奶奶!”在这篇小说中,老
舍还把衰败文明中的人民推上了被告席--兵们抢,良民也抢,而被抢的人
也一声不言语!--“我只能说这么一句老话,这个人民,连官儿,兵丁,
巡警。带‘安善的良民’,都‘不够本’!”

    衰败时期的人民是稀松二五眼的人民,衰败时期的文明也就是“汤儿
事”。骆爽先生在北京混了12年,第一次从老舍的著作中读到了“汤儿
事”这个土语。(大概与上海人现在的捣浆糊有异曲同工之妙?)“汤儿
事”这一土语的失传实在是语言的损失。

    它太传神了!可不是吗?那些貌似庄严的场景只不过是一碗烂菜汤而
已!

    文明无可奈何地衰败了,抑或它从未进化好(从未提出过自由、权利
这些观念),如老舍先生所讲:“出窝老”?这个苦难的而不幸的民族幸
运地有了老舍、林语堂、鲁迅、李敖等人,因此就有了他的文明衰败的见
证人。

    有见证人的衰败的文明不是彻底没有指望的文明,他的复兴,他的进
化,唯一的希望,在于他的青年们的警醒。

    重去读老舍,虽然我在年龄上已老去了十多年,但是我在思维上已进
化了半个世纪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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